驿夫们被拖欠的工食银要不回来,遣散费肯定也没有,骑死的马匹还要照样赔。
“活不下去了,活不下去了……”
“大老爷,可怜可怜吧。小的情愿不要工食银,给口饭吃就成。”
“贼你吗!给钱!”
众人鼓噪之际,几十个衙役从门外直冲进来,一顿棍棒交加,打得驿夫们抱头鼠窜。
好汉不吃眼前亏。
趁着场面混乱,李自成一脚把驿臣踹个狗吃屎,转头就跑。
刘芳亮和田见秀早没了主意,不过眼疾脚快,紧跟着马头跑出门。
“马头儿,咱怎么办?”
“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。处处不留爷,爷去投八路!”
田见秀大吃一惊,小声道:“去投流寇?好像……没听说过叫八路的队伍?”
“娘的!”刘芳亮一拳砸在手心,“马头儿,小弟跟你走。与其饿死,不如抢他娘的做个饱死鬼!”
李自成瞪他一眼,“小点声,怕死的不够快?先把野猪抬回来再说。”
刘芳亮点点头,“是了是了,咱吃饱再反他娘的!”
母鸡的理想就是一把米糠。人呢?
人不可以太穷,穷着穷着就什么都没了。
……
驿站隔壁有座马王庙。
殿内台上有高大的马王爷塑像,三头六臂,手持宝剑,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。
台下塑一泥马,有奔腾欲走之势,马前有手拉缰绳的牵夫。
李自成三人正要离开,只见对面几人用木板抬着两具尸体进了马王庙。
庙主取出四个大碗,扣在死者两手两脚上,又用马尾巴一束置于两腿之间。
接着点香烧纸,老道跪在马王爷像下念念有词:“今有刘氏、张氏二人,送交马王尊神,让其来生转为驿马,大碗显其蹄壮腿粗,好为皇家传递公文出力。”
银川驿与马王庙有约:遇贫贱无法埋葬之亡人,若家人同意让他们来生投胎转马,便可得少许埋葬费用。
田见秀叹口气,“穷人活着受苦,死了受苦,来生还要作驴变马继续受苦。”
现在银川驿关门,那点烧埋钱估计不会有了。刘氏、张氏的归处只能是城外新挖的乱葬坑。
李自成一招手,“走吧!”
三人出了城,不多时就到了那个小山包。
“娘脚皮皮接!野猪呢?”李自成看着空空的树林傻眼了。
刘芳亮疾跑两步,四下寻摸一圈,指着草丛道:“有血迹,被人偷走了吧?”
田见秀走上前看了看,回头道:“看痕迹,应该是往石盘沟去了。”
“高贼娃吗?”李自成想起来了。
石盘沟村距这边四里地。村里年前就出了个高贼娃,经常带着三五人做些偷鸡摸狗、拦路打劫的营生。
驿卒又犯不着多管闲事,遇到了也只当没看见。
“芳亮!”
李自成从腰带里摸出那十两银子,“拿钱进城找刘铁匠,带一批刀枪过来。”
“马头儿,哪来的钱?”刘芳亮咽了口唾沫。
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银锭,眼睛都看直了。他接过银子,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头就想舔一口。
“爬开!”
李自成捶他一拳,“赶紧去买家伙……还有,要是二麻子、鬼剃头那帮人没散,问问他们愿不愿来。”
李自成想起驿站那些可怜娃了。
一帮咸鱼也没在历史上留下名字,开始没打算招揽他们。因为老李现在又没钱,养不起多少人。
“得令!”
刘芳亮揣好银子,飞一般跑回去了。
田见秀凑过来说道:“马头儿,兴许是过路人把野猪顺走了,未必就是高……”
李自成一脚踢飞块土坷垃,恨恨道:“高杰那个王八蛋!敢炸毛就先拿他开刀祭旗!”
田见秀可不知道李自成为啥就怒火攻心了,又不一定真是高杰偷的猪。
“哥,我跟高杰聊过几次,还算熟。要真是他干的,咱们把话说清楚,那后生也是个明事理的人。”
“走着瞧吧!”李自成嘟哝一句,冷静下来了。
其实现在的高杰不过是个小贼而已,还不是原时间线将来那个芳心纵火犯。
送绿帽子这口锅不好往人家头上扣。再说戴帽子的是李自成,跟他老王有什么关系?
“小田,现在驿站撤了,有啥打算?”
“我想回趟家看看。”
田见秀是绥德人,老家距米脂三十里地。
“你家猴娃娃有一岁了吧?”
“嗯,满周岁三个月了。”
说起孩子,田见秀傻呵呵笑起来,“这次回去应该会叫爹了。”
“儿女双全,挺好。”
“马头儿,你也该娶亲了吧?总拖着也不算个事。”
“唉,我家里那一摊你清楚。别提了,愁得慌!”
李自成父母早亡;大哥更是死在父亲前头,老婆改嫁留下个侄子;另外还有个弟弟,日子难活的没法说。
“马头儿,小弟有个老乡在榆林镇当兵,要不咱也去投军……唉,只是他们也四年没开饷了。前个月入卫京师,上头连安家费都没给。”
上面就算偶尔拨一次饷银,“三军月饷,既克其半以充市赏,复克其半以奉要人。”普通小兵仍然一文没有。
至于安家费,天启时的成法是营兵移镇给五两,现在也没了。
田见秀摇摇头,无话可说了。
种地没收成,也找不到活儿干,做买卖又不会,活路在哪呢?
李自成负手背立,看着山脚下的无定河,缓缓说道:“天下大势,分久必合合久必分。大明气数已尽,老朱家走不远了。投军没前途。”
缝缝补补又三年?不如砸烂了重新来!
“这……不至于吧?”
田见秀小心瞅了瞅左右,生怕被旁人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语。
他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驿卒,也没啥忠君爱国的想法,但毕竟还算良民,从没考虑过犯上作乱的事。
之前从驿站出来,听李自成说要投八路,田见秀只当是气话。没成想自家马头现在能说出这番惊人之语。
李自成叹口气,“咱这地界连年饥荒,朝廷赈灾了么?没有;免赋税摊派了么?没有。城外刚掘的死人坑,没几天就填满了尸体。人命如草芥!
你说,谁甘愿活活饿死?
紫金粱、闯王这些人是因为吃饱了撑的才去当流贼?”
田见秀嗫嚅道:“去年是因为三月大雪冻死禾苗,或许今年天时好……”
“那又如何?”
李自成要被这个榆木疙瘩气笑了。要不是田见秀读过几年书,还有点作用,他才懒得多费口舌。
“论起来,我大明赋税并不高。即便把朝廷规定的所有徭役、摊派全加上,撑死了算,有地百姓负担超不过收入的十分之二。可这世道为什么人不得活呢?你好好想一想。”
“……”田见秀沉默了。
他当然清楚老百姓有多难。朝廷规定收一钱,下面就要收一两。另外还有不少狗屁倒灶的把戏,把小民盘剥的没活路。
冷风吹过山岗。
山脚下刘芳亮带着十几个人跑来了。
李自成把手指关节按的啪啪作响。
“什么是正义?正义就是活下去!任何人如果到了吃树皮吃草根的地步,还要跟人家讲公理道义,不是蠢就是坏!”
大明朝廷既蠢又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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